时间从当下回溯到九十年代中后期,那时诗歌的黄金时代基本结束,但仍有一些青年怀揣着纯粹的文学梦想,小说叙事人“我”许文娟就是其中之一。“我”是一个平凡却期待着“被看见”的中文系大一女学生,因为在课上说出了里尔克的名字,“我”得到了谢小如老师的赏识,并受邀前往老师家中。
玫瑰是谢小如老师家中绚烂诡异的装饰,风干之后像玫瑰坟墓,隐喻着当时诗歌的双重性,一面带给人审美的欢愉,另一面则显露出衰败的迹象。谢老师还自创了一种玫瑰纸,可以将花香与诗歌都锁在不朽的时间里,后来他以此制成了一本《玫瑰诗集》补偿给学生陈梅。此刻的玫瑰看起来超然独立于时间之外,却更像是一剂美丽而无用的安慰剂。玫瑰是谢老师最喜欢的诗人里尔克的死因,既浪漫,又危险。玫瑰也是“我”每次前往谢老师家中准备的小礼物,或是纸做的,或是红围巾做的,玫瑰成为了诗歌学徒和诗歌向导之间隐秘的精神联结。
玫瑰还是被挑选的悟性高、有文学天赋的年轻女学生们,她们戏称自己为“玫瑰部队”。这一共享的名称指向她们重复的命运轨迹,在诗歌式微的时代被谢老师“过度启蒙”,当初自以为是幸运地“被看见”,后来才认识到这是她们各自不幸的开端——八七级的陈梅入狱八年,九一级的王魁流浪后开照相馆,九六级的“我”许文娟则在虚无后开始随波逐流。她们都经历了类似的信仰坍塌时刻,之后也结成了某种精神同盟,对“诗歌教父”的崇高话语进行着质询。她们也共同参加舞会,期许着浪漫爱情的降临(尽管期许常常落空),像是在弥补因为沉浸于写诗而错失的青春时间。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三个女学生既是一个女学生的三个影子,也是九十年代前后受到诗歌热鼓舞后迅速幻灭的女学生群体的缩影。
“可能是因为,年轻女孩子更像玫瑰花吧”,“我们都是被他选中的玫瑰花,来到了他的花园里”。师姐陈梅如此解释谢老师独特的邀约。“被选中”是一个颇有反讽意味的表述,谢老师和女学生的关系被类比为花园主人与玫瑰花、主体与客体、诗人与审美对象的关系。年轻女学生们仿佛是没有自主选择权的、供人观赏的玫瑰花,只能被动地等待被“诗歌教父”挑选、启蒙、感召。
尽管被命名为“被选中的玫瑰花”,但女学生们逐渐醒悟到“花园主人”的不可靠,开始一步步生长出内在的主体性,试图培育起自己的一片花园。女学生们对谢老师、对诗歌的心理转变好比从感叹号到问号的变化过程。如果用一根棒子把感叹号打弯,竖直的感叹号就变成了弯曲的问号。这种从抒情到发问、从认同到质疑的转变,构成了孙频中篇小说《玫瑰之宴》内在的情感层次。
可以说,孙频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类青年女性形象,她们因为内在的“不驯服”而打破了一种权威话语的幻象,生发了某种觉醒,尽管这一觉醒暂时没有十分清晰的方向。
小说伊始,谢老师口中有关诗歌的崇高话语带有很浓的抒情气质,如同一个又一个感叹号,为诗歌进行着玫瑰般的“复魅”,使得诗歌闪耀着迷人的光晕。
“复魅”行为的背后有着鲜明的时代气息。诗歌在九十年代以来失去了饭票的功能,变成了纯粹非功利性的审美事业,因此,写诗这一行为具有宗教化的趋势。在谢老师口中,写诗被渲染为崇高的事业,是不求回报的日复一日的劳作,需要忍受不堪与屈辱。写诗的过程,就像朝圣之旅。这也是孙频不断地在小说中用“神父布道”“献祭”“西天取经”等词汇形容诗人们的原因。这些宗教词汇的征用,根本上是为了给诗歌“复魅”,在诗歌几乎没有实用价值的时代,人为地为它赋予神圣性,染上光晕。
随着叙事的推进,小说内部充满了越来越多的质问、诘问和叩问的声音,大多是难以解答的、灵魂深处的惶惑。发问的声音有一部分来自于一个人内心的独白。
比如谢小如从自身分裂出一个笔名为赵青的诗人,赵青几乎是完美诗人,如同酒神精神的化身,也是谢小如理想化的自我。他在言语中常常左右互搏,自我诘问——诗歌究竟是为了收获时的无限欣喜,还是日复一日的劳作?写诗是为了发表,还是为了永恒不朽的艺术?以诗歌为志业是一件体面的、做给别人看的事,还是一件高贵的、只做给自己看的事?前者看起来更像个人的精心计算,为了现世的名利,或主动或被迫地投机,后者更接近于纯粹的审美事业,有着自觉的信仰和认同,也像是苦行僧,不断历经苦难,甚至主动寻求磨难。两种声音常常在人物内心来回碰撞,“诗歌教父”的权威从自身内部开始瓦解。
更为显露的发问源自于两代诗人之间,尤其是女学生们对老师的发问。比如“我”反复向谢老师求证,“我”究竟有没有写作才华?为什么“我”一首诗也发表不出来?出狱后的陈梅也向谢老师发问,如果万物都是平等的,为什么谢老师成为了大学老师,而不是去坐牢?犀利的质问既代替“我”说出了心声,也指向了诗人言语与行为之间的矛盾。这一矛盾并不能简单归咎于诗人个体的虚伪,而是有时代背景下的无奈和苦衷。自八十年代后期以来,诗歌与现实社会的契约逐渐失效,写诗写得好不再能直接兑换现实利益,无法在分房、求职、积累财富等方面获取红利。谢小如是最后一批幸运儿,搭上了诗歌黄金时代的末班列车,以剽窃诗友会们集体接龙创作的诗歌这一不堪的方式,实现了从煤矿工人调入文联再到大学老师的跃升。作为“投机者”的谢小如与作为“真正诗人”的谢小如,陷入了诗意与世俗、言说的崇高与行为的卑琐之间难以调和的困境。
如此看来,那些与诗歌乌托邦有关的言谈不攻自破,那些崇高的信念看起来似乎漏洞百出,这趟朝圣之旅在出发之时就注定是虚妄的。实际上,朝圣之旅本身也是祛魅之旅,女学生们或主动或被引诱进了“诗歌的骗局”,抵押了理想和未来,享有了短暂的酒与泡沫。然而越是接近终点,她们就越是意识到诗歌本身的式微,以及“诗意地栖居在大地”这一生活方式在当下的几乎不可能,幻灭的感受由此涌上心头。
女学生们的发问不是为了击溃一个“诗歌教父”的权威形象(实际上她们对于谢老师抱有感恩、愤怒、失望、同情交织的复杂情感),更重要的是为了修复自己的主体性,寻找重建一片花园的可能性。在女学生们的主体性尚未完全成熟时,她们习惯于模仿身边人或先驱们的生活方式,在模仿中逐渐寻找自我的身份认同。比如叙事人许文娟常常对落后于潮流感到焦虑,为此她甘愿模仿大学女生们日新月异的潮流,拍照、恋爱、参加舞会,但模仿后又会感到虚无。师姐陈梅恰处于女性诗歌热的潮流中,受轰动一时的伊蕾《独身女人的卧室》组诗的影响和谢老师的蒙召,她以八十年代女诗人们为标杆,期许着自己成为下一个著名女诗人,却不幸锒铛入狱,诗歌理想流产后难以融入新的生活。
小说提出了一个巨大的难题,在诗歌的黄金时代消逝之后,在玫瑰的光晕褪去之后,幻灭的一代文学青年们应该怎么办?这个问题很难找到答案,容易滑向虚无的深渊。似乎不能隐逸山林、逃避到乌托邦去,也不能回到八十年代诗歌热潮中做一个怀旧的白日梦。看起来逃避或屈从于各种幻觉都是无用的。
好在作者没有在虚无中停留太久,她在小说开头和结尾都提供了一条进行中的可能路径。小说叙事人许文娟最后踏上了一条日常的朝圣之旅,在特殊学校教授语文,与自闭症儿童、边缘群体们站在一起。尽管仍要承担生活的重负,在耗竭的边缘勉力工作,但至少她自己创造了自己的救赎,完整地过好了每一天的普通生活。看起来她似乎距离诗歌的世界越来越遥远,实际上她反倒更接近诗歌的本质——“诗歌是与恶与苦难相处的技艺,是与羞辱相处的技艺,是与不堪相处的技艺,是与另一个不认识的自己相处的技艺。”此时,许文娟仍在写诗,但已不再追求发表与否,而是写只给自己看的诗,收获了秘密的自由,也和现实、过往达成了某种和解。她不再等待被诗歌、被诗人救赎,她自己创造了救赎的信念,亲手建造了一片自己的内心花园。
与其说孙频在小说《玫瑰之宴》中提供了某条出路,不如说留给读者更多的是叩问的回响。叩问既面向人物,也面向写作者自身,在这样一个文学似乎越来越难兑换世俗利益的时代,写作者该如何保持一个纯粹而坚韧的灵魂?尤其对于一个青年女性而言,她该如何从一朵被人挑选的玫瑰花,成长为自己花园的主人?
来源:收获(微信公众号) | 胡诗杨